杨柳三千

无醇酒美人,不愿来此人间。无快剑挚友,不愿老此江湖。

云深即归处(九)

那调声极其诡异,分明声响不大,却像直接刺进人心中,在心底响起,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。

染血的头忽然定住,它转动视线的方向,向魏婴看去。

就等这个时候!

避尘光华如洗,瞬间震散了缠上来的怨气,而头颅此时再回看蓝忘机已经来不及了,几根琴弦凭空出现在含光君指边,一声清越的琴音,那头颅即使再不甘心,也被琴声绞杀成一团黑色的雾气,散在清晨的山湖间。

鯥沉重的躯体像失去了主心骨,轰然倒在地上。

周围是淡淡的血腥味,魏婴的佩剑“随便”拄在地上,喉头滚动,咽下去一口血。一片树叶从他的指间滑落,方才他用来吹小调的,正是这片匆忙中接住的落叶。

蓝忘机看他一眼,随即垂下眼睛,提剑默默走到鯥的身边,割下猎物的一段尾巴,放进乾坤袋中,以做证明。

“谢谢了,蓝湛。没想到围猎还能遇到个这么厉害的家伙,你说,金光善是不是故意把我们匡来,然后趁机都杀光?”魏婴又咽了咽喉管的血腥味,觉得差不多了,才又用他那特有的轻松语调,开个缓解气氛的玩笑,顺便岔开话题。

他知道蓝湛没那么容易笑,果然,这位仙门楷模还是冷着一张脸,连看过来的神色都没有改变,让魏婴好生无趣。

“算了算了,我们快走吧,在这里耽误了不少时间,要是输给蓝涣就不好玩了。”魏婴把剑从土里拔出来,稍微擦了擦,便还剑入鞘。

但不知是不是心神耗损过剧的缘故,这一个简单的动作,都带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眩晕。

 

当他从眩晕中清醒过来,感觉不过一瞬,而天空却已经星辰密布,竟然已经到了夜晚。眼前篝火跳动着温暖的光,衣不染尘的含光君坐在篝火旁,而他魏婴魏大公子,正靠在含光君的肩膀上。

魏婴的脸贴在蓝忘机洁白干净的衣服上,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笑出来,因为魏公子突然觉得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——含光君从不与旁人接触,平时与他靠近一步,这位含光君就要退上一步,魏婴很怀疑蓝氏家规里是否还规定了和别人保持的距离,且这距离还被尺子量过,错了一分那都是要罚抄家规挨戒鞭的。

姑苏蓝氏,可真是个刻板又矫情的家族。

想到这儿,魏婴又笑了一声。

“你醒了。”含光君清冷的声音传过来。

“醒了醒了。”魏婴把脑袋从别人身上拿起来,又开始满嘴瞎扯,“我睡几天了?这次围猎大会就三天,这不会是第三天晚上了吧?”

“第一天。”蓝湛回答。他像是看着篝火,但手心里却攥着一枚树叶。

白天发生的事,一幕一幕的细节在蓝湛脑海里闪过。含光君就是这么严谨而刻板,他觉得有问题的东西,即使自己不主动去想,意识也会不自觉地慢慢分析——在魏婴昏迷的时候,他已经回想过许多遍,以至于他甚至能回忆起当时都不曾注意到的细节,比如魏婴吹起小调的时候,眼睛里泛起的不正常的红色。

此时的魏公子还在懊恼睡了一天,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:“这回铁定要输给蓝涣了,怎么办啊……蓝湛。”

含光君没有答话,魏婴在昏迷前也说过类似的话——这位魏公子从来不是个谦虚的人,他张扬恣意,凡事都想争个名次,这本是很正常的事,少年人谁不想鲜衣怒马、拔得头筹,只是魏婴如今的胜负心,着实重得太厉害了,他不惜把自己置于险境,就是为了赢过蓝曦臣一筹?

蓝忘机不禁又想到魏婴白天说的另一句话——“你说,金光善是不是故意把我们诓来,然后趁机都杀光?”

这是玩笑,但魏婴过去开玩笑,从未如此暗藏血腥、字字诛心。

“魏婴。”蓝忘机终究还是没有忍住,开口道,“兄长是否知晓?”

“他知晓什么?”

“诡道伤身,更损心性,你……”

“哎呀!你们蓝家怎么就只关心这个。”魏婴开口打断蓝忘机的话,他看起来并不大喜欢和别人谈论这个话题,但还不至于生气,只是很无奈,“昨晚我答应蓝涣不再练了,今天是事出紧急,如果那时候不制住鯥的头颅,你肯定要受伤。到底是你受伤重要,还是用一下诡道术法重要?”

这是个简单的问题,但蓝忘机无法回答。蓝氏宗族的家规是刻在血脉里的烙印,尤其是最重要的一条“忌结交奸邪”,在蓝忘机从小浸润的意识里,诡道邪术不容于世,奸邪之辈人人得而诛之。那么,到底是避免受伤重要,还是不使用邪术重要,这还真不好回答。

最后,他只能说:“兄长……当真纵容你。”

是啊,如何不是纵容?蓝曦臣与蓝忘机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,蓝忘机熟记的家规戒律,蓝曦臣一样都不会少,他们从小生在蓝氏、长在蓝氏,走在家规束缚出来的道路上,多年来从未逾矩。蓝忘机不能接受的事,蓝曦臣又如何能接受?

而如今,蓝家的大公子不仅接受了,还娶回来了,不仅娶回来了,还处处护着,从不处罚,以至于魏婴修习诡道这样大的事,竟没走漏出一丝半点的风声。

“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。”没想到魏婴却挑了挑眉,那双眼睛里像也跳跃着篝火的亮光,“我虽说是‘嫁’予蓝涣,但却并不附属于蓝家。我魏婴做事坦坦荡荡,无愧天地,能做出的事便能自己扛,何须蓝涣纵容?好像我快活与否全仰赖于他,他不纵容我,我便一事无成一样。”

蓝湛哑然,他夜猎也好,除祟也罢,素日在外游历,听到的确实都是蓝曦臣对魏婴如何,绝少听到魏婴单独的传闻,似乎这个人确实只是外人谈论蓝曦臣时的附属,顺便作为羡慕嫉妒恨的靶子。

在旁人眼里,他的存在仅仅是“蓝曦臣的道侣”,而不是魏婴。

可是魏婴分明又是光彩夺目的,便如他此时这眉梢扬起的表情,映在烈火旁,明亮得让人移不开眼。

他一个人也可以仗剑江湖、锄奸扶弱,逍遥快活,原是不需要被任何人束缚或是纵容的。

“我失言了。”蓝湛说。

“不过,做你的长辈也没什么不好嘛,小古板,跟你商量件事好不好。”那双明亮的眼睛笑起来,璀璨得如天上的星辰。一时不察,魏婴竟又重新把头枕了过来,仿佛蓝湛开了个“与人接触”的先例后,他又找到了新的逗弄蓝二公子的方式。

蓝湛身体一僵,魏婴的头在他肩上枕着,发丝擦过下颌的线条,让皮肤上微微痒着。

“请讲。”

“你说,我睡你房里可好?”魏婴慢慢说着,声音带着云梦的腔调,音节拖得有些长,说不清是认真在与他打商量,还是在随口戏弄。

只是,成何体统?

蓝二公子心里却有些慌,他的身体往旁边一让,让魏婴的脑袋差点就杵到地上,后者“哎哟”一声扶着脖子,脖子上还存留的淤青痕迹,刺得蓝湛眼神一黯。

“不愿意就不愿意,你们蓝家人都什么毛病,都不体恤病人的吗?”魏婴揉了揉差点又闪到的脖子,“让你跟你哥一起住,就这么难为你?”

“我与兄长?”蓝湛觉得他自己方才可能真想多了。

“对,你哥不同意我找金光善多要间客房,说传出去不好听。所以我去你房里住,你去跟蓝涣住,这不挺好的嘛,别告诉我你们亲兄弟俩,从小就没一张床上睡过。”

蓝湛:“……”

魏婴看着蓝湛,眼神逐渐不可思议:“不会真没有吧?”

迎着魏公子睁大的眼睛,蓝湛说:“从未。”

“不会吧……”魏婴嘟囔着,“但是凡事都可以有第一次嘛,兄弟间还是要培养感情的,还有什么比在一起睡更能培养感情呢,蓝湛啊,不是魏哥哥说你,你们这个家规太不近人情了……唉你干嘛,怎么走了?”

蓝湛是有些烦躁,他也不知道心情为何会如此失态。魏婴说的,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事,但也许是这干柴上荜拨着火焰的缘故,让那些普通的字眼都带上绮糜的色彩。

“休息好了,动身。”

“喂,我是睡了一天确实休息好了,但你休息了吗?蓝氏家规说亥时要睡觉的,你有没有在听……你等等我!蓝湛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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